谁和蔬菜通信

他这样处理他的遗物

李饼在邱庆之死的当天被穿了琵琶骨,押进地牢,所以没能来得及为他收尸。一切尘埃落定已经是第二日。他那双摸过无数死人的手,终于摸上了邱庆之的眼睛。

李饼摸过很多死人,从前他爹是大理寺卿,现在他是大理寺少卿,在注定短命早夭的日子,邱庆之陪他在昏暗的密阁不知餍足地看完那样多的卷宗,摸过那样多的死人。现在也终于轮到邱庆之。

说来好笑,李饼从前总以为自己活不长,谁知思念和寿命一样,千秋万代,永无尽头。

 

尸体当然是会说话的。李饼看到邱庆之肩上、小腹、前胸、后背每一道狰狞可怖、或新或旧的疤。每一道,都是对某句承诺的应答。差点肠穿肚烂,差点马革裹尸,差点死无葬身之地。换来军中新贵,鹏程万里。邱庆之就这么躺在那里,看起来还是那么胜券在握,深不可测,就像他活着的时候,衣冠齐楚,野心勃勃,永远不会疲倦,永远不会倒下。然后就是一枝花那句自得的——因为邱庆之,他求我。

这个字怎么会和他有关系呢。

“是他求我,”一枝花欢快而神气地笑了——“救你的。”

 

李饼从很多角度看过邱庆之这张脸。额头光洁,鼻梁峻拔。他活着的时候,眼睛黑亮,眉毛微微那么一挑,就展现出迫人而英气勃勃的威压。

邱庆之是很爱看他的。他被五花大绑,邱庆之折下腰来,居高临下地看他。他的刀沿压在他脖子上,邱庆之有恃无恐地看他。他在城墙下跟人殊死相搏,邱庆之面无表情地拉弓,箭镞擦过他的侧脸。李饼固执己见同他争执,邱庆之微微拧眉看他。他一夜白头泪如雨下,邱庆之痛入骨髓地看他。他声声逼问,邱庆之沉默不语地看他。

邱庆之总是沉默。活着是,死了也是。最后在他怀里,他终于想说点什么,却来不及了。

他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吗。李饼反复回忆到底哪里出了差错。理由无非是他不想那样活着。奴隶营出来的孩子,除了一张脏的脸,一身硬的骨头,一副过刚易折的脊梁,他一无所有。少年李饼心软得一塌糊涂,救下他,回护他,带回他,教他辨黑白,端品行。邱庆之学得很快,目光始终追随着他。心怀苍生,不忘沟壑。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。

邱庆之不想死的。李饼知道,他都知道。可他还是死了。他的洒脱是假的,他的决绝是假的。他知道邱庆之也许已经看不见,也听不见了。那双眼睛终于不需要冷酷无情,终于回到三年前,明亮、坦荡,仍然有无限眷恋与怜惜,“药。”邱庆之的嘴里无意识地吐出零散的音节,用最后的力气握紧他的手,“走。”

此刻李饼仍然在看着那张脸。他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,同样没有任何表情。

 

还是停灵这晚,大理寺众人坚持要一起守夜,李饼笑了一笑,说我想陪陪他。王七便十分有眼色地拉着大家退开。崔倍心思细腻又实在担心。可他看了大半夜,李饼始终只是趴在棺材边发呆。烛火忽明忽暗,李饼的侧脸很平静,平静到他似乎也没太多别的事情可做。

这晚下了一场雨。王七醒了一次,依稀看到一道剑光,院中那树的枝杈应声而落。砍就砍吧,砍树总比砍人好。

李饼是死不了的。虽然不合时宜,但大理寺众人还是有些暗自庆幸。少卿重情重义、至情至性,最后的故人死在怀里,又死得那样悲壮,那样凛冽和决然,难以忘怀是自然的。少卿既然将解药同一枝花做了交易,就无法如寻常人一般生老病死,哪怕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,人总是会平安的。感佩邱将军心怀天下、以身入局的品性是当然。只是人总有亲疏远近,除了节哀实在无话可说。

陈拾心思澄澈,天快亮时,他带了一桶热水、一块布过来,想让邱将军走得安心些。他也打算问问饼爷是否要亲力亲为。这当然不合规矩。但饼爷想必是需要这个台阶的。他哥死后,饼爷就是对他最好的人了,饼爷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。他若还在睡,自己为他代劳也是可以的。

可李饼不在灵堂。

陈拾绕了一圈,没找到,像是想到了什么,缓慢伸头,往棺木里看。果然看到李饼,又成了大狸子,通身雪白到几乎晃眼。或许是累极了,又或许是受了伤,他似乎没有力气维持人形,正睡在邱庆之胸口,团成一小团,松散硕大的尾巴垫在他脖子下面,被压得扁平。旁边有一簇新绿的粗壮树枝,不合时宜地显出一种盎然的生机。

陈拾进大理寺时间也不短,现场也见了不少,于是突然就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。邱庆之的尸体干净,太干净了,连一丝血迹、一丝污垢都没有。这简直显出一种异样。

院内有鸟叫声响起,李饼偏了偏头,睡梦中往邱庆之的肩膀蹭了蹭,无意识舔了一下他的侧脸。

 

扶灵和送葬的队伍挺庞大,论亲疏远近,大理寺一行人远远跟在后面,给邱庆之的旧部和战友留出位置。李饼当然有资格站在这里。很早很早以前他就是邱庆之在这世上最亲的人、最近的人了。

李饼是屡破奇案、为民请命的大理寺少卿,妖猫一案名动神都,不少百姓认得他,而此刻他走在神都繁华的大街上,身后跟着一只长棺,和一队送葬的人马,浩浩荡荡,秩序井然。他看看左边,也看看右边,没找到一张和邱庆之有半分相似的脸。

永安阁东窗事发,旧案得以昭雪,重振朝纲,公道大明,为此死了一位金吾卫的将军,是可接受的代价。所以邱庆之在自陈书写,以上种种,皆为大理寺少卿李饼之功,臣唯有罪,不胜惶恐。

 

李饼上一次走这条路是什么时候呢?哦,三年前。他父亲死的那天。

三年前他走在这条路上,漫天飞雪,满腔怨愤。三年后他走在这条路上。日薄西山,故人长绝。

李饼慢慢地想。他有陈拾,王七,崔倍,孙豹,阿里巴巴。还多了一个徐虎。徐虎和孙豹是兄弟。最重要的是邱庆之曾经以徐虎的身份同他打了一架,骨头差点被自己拆散架。这让他感到多一分亲切。

可李饼仍然感受到无尽的孤独。父亲死后,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感到孤独。

 

“等等。”他好像这个时候才发现棺长九尺有余。李饼后退了两步,他在想,邱庆之怎么会有这么长呢,他什么时候长这么长的?

李饼房间有根柱子,用于两个人记录身高。邱庆之少年时期营养不良,入府后很长一段时间身高都不如他。李饼先天不足,自小体弱,很快就被迅速拔节的邱庆之超过了,且差距一去不复返。他教邱庆之写字,作诗,用剑。邱庆之是他的挚友,他的影子,他的兄长,他的知己,他的未来。

他还记得两个人第一次比武。邱庆之手里那把好剑是自己向爹爹求来的,锋芒逼人,削铁尚且无声,一阵风过去,当然也就削掉他一绺头发。从此任他如何痴缠耍赖,邱庆之都不再答应和他切磋。闹得厉害了,邱庆之就咣当扔了剑,两手一摊,笑着说,李饼,我打不过你。

邱庆之曾经从大街上抱回过一只猫,很爱惜很可怜的样子。我会帮你瞒着爹爹的,李饼戳着它的耳朵,问为什么选中这只?邱庆之逗弄着猫,抬头,有一种认真的坦然:它和你长得有点像。

李饼很喜欢趴在邱庆之的背上。从后面冲上去,跳上去,邱庆之头都不用回,摸到他腿上轻微的凹陷位置,背得轻车熟路,又安稳又仔细,好像李饼是一件瓷器。

他们太默契,默契到作奸犯科者闻风丧胆,惶惶如败家之犬。“李饼。”恣意短暂的年少时光,李饼最喜欢听他那样喊,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,又和其他人都不一样。

李饼长成神机妙算、智谋双全的病秧子那年,送邱庆之从了军。“天大地大,别被困在李家。”他是鹰,他一直都知道。三年,李饼在邱庆之送他的匕首刀柄摩挲出一道浅浅的凹痕。沙场归来,九死一生。他想见他。李饼在府邸门口远远地望过去,邱庆之的五官没什么变化,只是脸上一点笑影子都没有,公文堆成山,焦头烂额到说一句话身边人就抖三抖。像某种感应,他突然抬头,精准无误地往他的位置望过来。来日方长。李饼没有现身,心里却替他高兴得不得了。

三年前,邱庆之是凯旋的左将军,是朝廷的红人,军务繁忙,门庭若市,所以他来得那样晚,而意外发生得那样快。就在李饼没能见到邱庆之的这晚,他的父亲死了,府里的人也死了,他们的家没了。他目眦欲裂,望向李府大门,邱庆之戴着头盔,锃亮的盔甲巍峨如山,红色的披风在风中猎猎而飞,英明神武得像是一尊神祇。李饼痛不欲生。

所以邱庆之要还的就太多,他要还那一战真相,要还李饼父亲清白,最还不起的还是他那一眼。

就在这路上,替父亲送葬时,李饼已经死过一次。很奇怪,直到死前那一刻,他发现自己十分想念邱庆之,以至于前所未有地,想再见他一眼。那样多、那样深切的的怨愤、委屈和不解,多荒谬,他在死之前,仍然想见他一眼。

我的朋友,那晚你为何来迟?我的朋友,你为何不来送别我的父亲?我的朋友,我很想见见你。

三年后,死过一次的李饼重回大理寺,愈发沉着、冷静、行事周全,有庇护苍生之心,兼济天下之志,可在邱庆之面前却重新成为一个孩子。他想同他见面,又怕同他见面,躲着,等着,盼着,怨着,他不甘,他委屈,留恋年少时光的亲昵眷恋,恨不得对他说最狠绝的话,以期从他嘴里吐露隐情,告诉自己他没变,依旧风光月霁,依旧浩然正气,依旧光明磊落。

李饼在理应死去的那晚莫名其妙活过来,从此好了不足之症,变成妖怪,浑浑噩噩、心灰意冷。而邱庆之赶在他醒来前离开,从此做了永安阁杀人不见血的刀,做事心狠手辣、斩草除根,从此步步高升。他拥有了李饼曾希望他有的一切,然后死在得偿所愿、水落石出的那天——为他找到解药,终了夙愿。

 

谁?李饼敏锐地回头。

是一枝花。他还是来了,远远躲在树后面。李饼看着他的眼睛,他的眼睛黑白分明,夜晚看不见,遇强光会闭眼。他已服了解药了,成为一个普通人。

李饼说,多谢你作证。

一枝花说,交易而已,替谁谢?

他绕着棺木走了一圈,又走了一圈,突然就笑了,他要是知道那解药被我吃了,定会杀了我,阴曹地府遇到他,怕是投不到好胎的。

李饼说,替这天下。

他会恨我吗。一枝花却突然问,又自嘲地笑了一下,当然不会。

那你呢,一枝花又问,你恨我吗。

或许是李饼平静的眼神再次激怒了他,一枝花再次发作起来,还是那么神神叨叨,话有一箩筐。

他说,是,我是杀了邱庆之,可他死了还是因为你,因为你!你没有资格恨我!

他说,你知道的,解药给了我,从此以后你就成了唯一的药引,总有人求长生,你死不了,只有受折磨,只会比从前的我过得更悲惨,更可怜!

他几近癫狂地说,邱庆之!这个蠢货!他死了!更没有人会护着你。你知道的!

寒光一闪,李饼的剑在一瞬间抵达他的喉咙。剑身很稳,没有人拦得住他的剑,他一字一顿地说,“我不许你那么说他。”

一枝花愣了一下,好像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,笑得弯腰捶地,简直眼泪都要笑出来。后面众人不禁面面相觑。

“李饼,你真该看看那晚他的表情。”一枝花的音调低下去,因为突然觉出自己的悲哀,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情感在胸中疯长,然后露出一个餍足的笑,“他如果对我产生过类似于恨的情绪,大概就是那一刻。”他像是兴奋,又像是叹息,“可惜你永远也看不到了。”

风吹过树林发出簌簌的声音。

“……可是为什么?”一枝花伏在地上的肩膀剧烈抽搐起来,几乎要痛哭流涕了:“你们为什么都不恨我? ”

李饼的剑收了起来,因为突然觉得,面前这个人,也是伤心的。这世上多一个人替邱庆之伤心,总是好的。

“若没有你咬我,我也许早便死了。”李饼的背挺得很直,像一柄单薄锐利的匕首。手上的剑很稳,声音也很稳。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棺身,除了停顿过久外,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:“而我才明白,这对他是怎样一件事情。”

 

咱们少卿这还好吧。王七的胳膊肘捅捅崔倍,再捅捅陈拾,说我怎么这么担心呢,少卿要是哭一哭,闹一闹,兴许还能好受些。崔倍叹了一口气,摇摇头,阿里巴巴好像想说个成语或诗句之类的东西,又忍住了。陈拾也只是闭嘴不说话。王七再问,陈拾就有点委屈,眼睛都红了,说想起俺哥了。

而不远处的阳光下,李饼看着这只荷包,他只是在看。

藏青色的荷包做工精致,洗得有些泛白,却没有任何勾线,使用之人应是十分珍视。

其实邱庆之留下的东西很少,一把弓,一簇箭,一副铠甲,一把匕首,一只荷包而已。这荷包是邱庆之离家那天自己扔给他的,怕他盘缠不够,怕他会受欺凌,又在邱庆之死那天装着解药被扔过来还给了他。这样看来,除了邱庆之,这三年他好像没有失去任何东西。

李饼仍然在看这只荷包,因为阳光下,最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隐隐泛着金光。他拿出来,却发现是一缕头发,断处整齐,应是被利刃斩落的。

队伍猛地停滞下来。孙豹差点踩到王七,王七差点踩到崔倍,崔倍差点踩到阿里巴巴,而阿里巴巴已经踩掉了陈拾的鞋。因为最前面的李饼一动不动,几乎是僵在了原地。

他们都十分困惑。因为李饼除了因穿了琵琶骨失血过多,脸色苍白了些,看起来和平常没有太多区别,一如往常温柔、缜密、思虑周全。是的,李饼从来都是一位好上司,宽仁,明事理,赏罚分明,举个例子,他甚至答应升王七做司直。

“开棺。”此刻李饼却突然说,“我让你们开棺,听见没有。”

队伍一阵骚动。李饼甚至抽出了那把匕首。孙豹和徐虎眼疾手快,一齐伸手将他死死抱住,喊着少卿你冷静点。李饼的琵琶骨前夜刚被穿过,一提气,血迹就从肩膀斑驳地渗出。孙豹怕他受伤,不敢跟他硬碰硬——邱庆之死后李饼的反应,他是见过的,拼着鱼死网破,他几乎将一枝花捅了个对穿。

于是还是开了棺。

棺材里,邱庆之平静地躺着,看不出运筹帷幄的常态,也看不出血流如注的死状,一如三年前温柔、平和,李饼说什么是什么。

李饼安静地趴在棺材看他,陈拾崔倍他们担忧地看李饼——所有人都担忧地看着李饼,然后就看到李饼手起刀落,却只轻飘飘地斩断了邱庆之一绺头发。没有人能猜到他会做什么。而李饼做的事也并不惊天动地。他只是轻轻喊了一声,“邱庆之。”然后很郑重地,将这样东西握在手中,和荷包里的头发,挽了一个结。

这样庞大的队伍,鸦雀无声。

 

路总有尽头。

就送到这里吧,李饼说。陈拾递给他两块口檀,踌躇着,担忧着,喊了声饼爷。他微笑着,点头接过了,说多谢。

那是他给邱庆之选的长眠之地,离神都不远。找风水先生算过,是块福地。

邱庆之的墓都比一般人要高,李饼烧了很久很久的纸钱,灰烬洋洋洒洒落了满头满肩。就像那年冬天穿着破布衣裳的邱庆之偷偷带他出去看热闹,四处张灯结彩、光怪陆离,天上突然落了一场雪。

春寒料峭,李饼慢慢躺下来,将藏青色的荷包握紧在胸口。虚浮的夕阳避过树荫,斑斑驳驳地洒在他身上,令人感到安稳极了,困倦极了。虽然李饼一个梦都没有做。

他一直清醒着,连一丝困意都没有。

三月的春沁凉,树上挂着的薄薄的纸钱落下来,轻轻盖在李饼脸上,就像邱庆之的手一样。

可邱庆之从没摸过他的脸。

一滴水流入他的鬓角。或许是天色转瞬即变,又或许他真的躺了太久,天边突然滚过一道春雷。李饼维持着这个姿势,捏紧了手里的荷包,很快彻头彻尾都淋透了,手脚几乎都冻得失去知觉。春天的雨冰凉刺骨,他却突然感到一种幸福,因为觉得自己好像也成了一具尸体。

 

 

 

 

评论(27)

热度(410)

  1. 共30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